告别_天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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告别

  中书令洛无风的府第在碧丘城东,不大不小的一处宅子,若与他的官职相比就显得小了一些,仆役也只有零星几个,清素得紧。不过,这也马上就要成为过去了,如今他是京城之中最灸手可热的人物,皇上亲自指婚给北骁公主,特别赏赐了一座大宅子,还有数十名男女仆役,那宅子修缮得华丽无比,据说比皇宫都不差。老宅子里的奴仆大半也跟去了新宅,旧府第就格外冷清了。

  天色已经黑透,寂静的宅子里有个窗口亮起了灯。柳子丹坐在床边上,将几件衣裳一件件铺开,再小心折起打成包裹,嘴角带着掩藏不住的温柔笑意。

 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,有人走上台阶,在门口略略迟疑了一下,终于敲了敲门。柳子丹收起笑容,淡淡道:“是太平侯吧?请进来。”

  推门进来的人果然是王皙阳,衣裳简单,看起来像是邻家少年,不复白日里年轻天子的庄严。柳子丹低头继续去收拾衣裳,淡淡道:“坐。”

  王皙阳拉了把椅子坐下来,默默看着柳子丹的动作,终于道:“殿下在我宫中。”

  柳子丹头也不抬地道:“知道。否则你怎会来见我?”

  王皙阳慢慢道:“他只是将他训练特训军的方法逐条记录下来,教与我的将军们,并无别事。”

  柳子丹这次倒微微有些惊讶了。他早已作了准备听王皙阳一通胡扯,就算王皙阳说李越此刻是在他的龙床之上也不稀奇,万想不到王皙阳说出来的话竟然如此老实。

  王皙阳看他面露惊讶之色,苦笑起来:“你以为我还会说他与我有什么瓜葛?”

  柳子丹没吭声,显然是默认了。王皙阳笑得更加苦涩:“如今他都要带你去云游了,我再说这些,还有什么用处么?”

  柳子丹默然片刻,淡淡道:“如今北骁幼主继位,无力东侵,又将公主送来和亲,至少十数年间不会再起战事。南祁与东平亦已签署国书,即使并非当真和好,两国和平当可维持一二。这样算起来,你还有什么忧事之事需要他来援手?”

  王皙阳猛地抬头,狠狠瞪着他:“你!难道我就只是——”如洪水般奔腾欲出的话突然断在了嘴边,化作一声长叹,“不错,如今边关已平,我还能用什么留得住他?无论我如何用尽心机,到头来赢的人总是你。不必说我,就是卫清平,当初殿下为了他散尽西园,现在一步走错,也再难挽回。”

  柳子丹微微扬眉:“太平侯今夜是来与我谈卫清平的么?还是想如当年隔墙短话,激我再次自行离开?”

  王皙阳自嘲地一笑:“我哪里敢?当年的事,殿下到现在还记着一笔帐,不知几时就会跟我算呢!说起卫清平,也不过是感慨而已。如今他在北骁做了大巫神,恐怕一生都别想再离开圣山,与殿下更是永无再见面的机会,这样算起来,我比他还略强一些呢。”

  柳子丹微微一震:“卫清平在北骁做了大巫神?他几时去了北骁?”

  王皙阳看他一眼:“你不知晓?不错,殿下在北骁九死一生,自然不愿说出来令你担忧。是我多嘴了。”

  柳子丹冷笑一声:“太平侯今夜来访,本就为多话而来,此时又何必如此作态?若是觉得什么都不必说,那就请回吧。”

  王皙阳苦笑:“你比从前是难对付得多了。”

  柳子丹淡淡道:“我知他不会做什么,又何必担心?”

  王皙阳喟然长叹:“不错,殿下他,是什么也不会做了。我本以为经了那般生死关头,他纵然对我没有任何情意,也总不致如洪水猛兽,避之唯恐不及。想不到他当真连东平都不愿多留,竟然要带你去云游四海……”

  柳子丹淡淡看他:“他为何要留在东平?我们去云游,又有何不妥?”

  王皙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手掌上磨破的地方刚刚长出新皮,嫩红光滑,这,或者就是他们在北骁留下的唯一印记,只是不久之后,新生的肌肤也会重新变得粗糙,这印记也就会消失,再看不出。他忽然觉得眼眶不可遏制地发热,无数言语在胸头冲撞,迸发出来的却只有一句话:“给我一夜!求你。”

  柳子丹被他惊得怔了一怔,片刻才冷笑道:“求我?你找错人了吧?该去求他才是!”

  王皙阳笑得冷而无奈:“若是你不答应,他又怎么会答应?你放心,我只求一夜,绝不会纠缠不休。你已有了全部,就不肯分我一丝一毫?”

  柳子丹再也忍不住,将手中的东西摔到床上,冷笑道:“分你一丝一毫?你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于他,而他非但将你从万山之中带出来,此次更是拼着性命前往北骁,你还不知足!你倒说说,还要我分你什么?你的心思,无非是做了他的人,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,他都不会置之不理。不过你大可放心,以他的性情,纵然并无这一层瓜葛,也不会袖手旁观。因此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心,更不必曲意承欢,来演这一场苦肉计!”

  柳子丹话犹未了,王皙阳眼睛已经红了,猛地立起身来:“你,你怎知道我只是在演苦肉计!不错,我确是算计过他。那时他是南祁摄政王,我东平仰人鼻息,岌岌可危,我身为东平储君,自然要为一国之民着想!你生就天人之姿,能得他另眼相看,连西定国中贡银都可减免,我却没有这等福气,少不得自己算计。大家各为其主,我不算对不起他,他拘我罚我,我也不能埋怨!如今他已离开南祁,在我眼中只是李越,并非摄政王。我固然有东平重任在肩,不比你全无牵挂,能时刻伴在他身边。但我也并非贪得无厌,更不敢冀望独占或是瓜分,只不过想留此一夜之念,略慰本心罢了。”

  柳子丹沉默片刻,淡淡道:“这又何必?他终归不是你的,留此一夜,又有何益?”

  王皙阳惨然失笑:“不错,他终归不是我的。但我和他,也算同生共死过,我也只想教他知道我的心罢了。我也知这多半徒劳无益,你若问我是为了什么,我亦说不清楚,只是随心而做罢了。我直到此刻,方才真正能体会卫清平——纵然此生无缘,也只尽一份本心罢了。他若早些不做这个摄政王……或者,我与他相差的,只是这段时日。”

  柳子丹垂头看着自己的手,缓缓道:“你差的不是这段时日,而是一个秘密……”他愈说声音愈低,最后几个字,王皙阳竟未听清。不过他已无心再去追究什么,只是看着柳子丹,显然是盼他能够应允。柳子丹出神半晌,淡淡道:“我只是不明白,纵然你有这一夜,也不过分得一丝半毫,难道就当真满足了?”

  王皙阳苦笑道:“否则我还想怎样?难道还想独占不成?”

  柳子丹抬头锋利地看他一眼:“你难道不曾想过?”

  王皙阳微微茫然片刻,还是摇了摇头:“我亦不能将自己全部托付与他,又怎能做此妄想?”

  柳子丹淡淡一笑:“你虽不能,我却可以。既然我已将自己全部托付与他,自然便想独占。”

  王皙阳绝望地看他片刻,终于冷笑起来:“独占?你当真就能独占他么?我自然不能与你相比,但卫清平呢?纵然他们此生再不相见,他在殿下心中,也总有一席之地。”

  柳子丹不动声色:“你又知道了?”

  王皙阳冷笑道:“不只知道,这还是我亲眼所见。或许因你之故,殿下不能与他共生,但却能与他同死。其实若我是他,倒不如在圣山之中就死了,反而能长久留在殿下心中。”

  柳子丹终于微微动容,目光转向窗外,良久才淡淡道:“可惜他还未死。”

  王皙阳尖锐地道:“他不死,怕只是不愿殿下伤心而已。倘若他死了,你以为你与殿下还能如今日一般一无牵挂四海云游?”

  柳子丹紧闭双唇,良久,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。

  李越从集灵殿出来的时候,一身轻松。这个世界能用得上的训练方法,他已经全部写出来交给了东平的将军们,并且耐心给他们答疑解惑了一番。照他看来,东平这些军官们当中有几个年轻的,悟性倒还不错,假以时日,能成栋梁之材。这件事做完,他也就没了负担,终于可以履行对柳子丹的承诺了。自从到了这个世界,忽忽已经两年,终日里纷纷扰扰,没有片刻喘息之机,现在终于可以轻松,心里不是不高兴的。可是这种高兴之中,却又带着些抑郁之感,只是这种抑郁自何而来,他却不愿深究。

  院子里静悄悄的。自从他们住进这里,洛无风就把仆役侍卫大半撤走,剩下几个也只许在外门听候差遣,非经呼唤不得入内,因此这内院里一到天黑就再没别人,只有他们住的屋子里透出灯光,在初秋的凉风中散发出温暖的黄色。

  李越喜欢这种感觉——不论多晚,总有个人在等着你。嘴角浮出一丝笑意,他轻轻推开门:“子丹——”后面的话全部咽在口中,因为灯下桌旁,那个微微带几分醉意抬起头来迎接他的人,并不是柳子丹。

  房中有氤氲的酒香,王皙阳脸颊微红,眼角湿润,朦胧地笑笑:“回来了?”

  李越诧异:“怎么是你?你把子丹弄到哪里去了!”最后几个字,已经有些声色俱厉。

  王皙阳半伏在桌上,摇摇手中的酒杯,眼神带几分凄凉:“在你眼中,我就是这般的小人?用尽心机,不择手段——就算是死过一回,我在你眼中,也始终如此?”

  李越迟疑了一下。他自然不致做如此想法,但乍一回来,没见到柳子丹却看见王皙阳,不由得便担心,脱口而出了。

  “子丹在哪里?你怎么过来了?”

  王皙阳执起酒壶,为他倒了一杯:“你明日就要走了,我来为你饯行。放心,这是安定侯许了的。”

  李越皱皱眉:“子丹许了什么?”

  王皙阳皱眉思索:“许了什么?他,大约是许了我一个从此死心的机会罢。”

  李越眉头皱得更紧。他看不惯王皙阳这般茫然若失的忧伤神态。王皙阳始终是生动跳脱的,纵然有时流泪甚至装死,也泰半是作戏而已。虽然戏文虚假,他却演得起劲,其中透出的,始终是一派生机,几时有过这样的颓废之态?他盯着王皙阳的脸看了半天,心中倒是暗暗盼望能看出点演戏的痕迹来,可是看了半天,却看不出半点端倪。

  王皙阳一直也在看着他,等到李越把他从上到下都看遍了,才嘻嘻笑道:“看出来了么?”

  李越伸手去拿他手中的酒杯:“你喝醉了。”

  王皙阳笑嘻嘻地点头:“是啊,我醉了。不醉,又怎么敢在这里等你?”

  李越心里微微酸疼了一下:“你这又是何苦,为什么非要勉强自己?”

  王皙阳像似被针戳了一下,竖起眉毛:“谁说我在勉强自己?”

  李越把酒杯往旁边一扔:“难道不是?借酒盖脸,你酒醒了难道不会后悔么?”

  王皙阳噌地站起来,亮开嗓门像要跟谁吵架似的:“不后悔!我知道我不会后悔!若不是,若不是你逼我,我哪里要借酒壮胆!”

  李越皱皱眉:“我逼你什么了?”

  王皙阳哈哈大笑,跌坐回椅子上:“是啊,你逼我什么?明明是我在纠缠不休,哪里是你在逼我?”他靠在椅背上,又露出苦苦思索的神情,“我到底差了什么?唔,第一,我不如安定侯美貌。”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眼前晃晃,又伸出第二根,“第二,我也不如安定侯无牵无挂,能随你走到天涯海角。第三……唔,第三……”他偏头思索,满脸苦恼,醉态可掬。

  李越叹了口气,走过去拉他:“不要胡思乱想了。你并没差了什么,只是我已经有了子丹,不能再做第二人想。”

  王皙阳蓦然叫起来:“你骗人!卫清平呢?你心里还不是想着他!”

  李越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,沉下脸道:“你今天晚上跑来,就是为了跟我谈卫清平?”

  王皙阳红了眼圈:“除此之外,我又能与你谈些什么?你又肯听我说些什么?我若说要你一夜温存,你难道肯坐下来听我说么?”他一边说,一边摇晃着站起来,伸手想来拉李越。李越一缩,他拉了个空,脚下不稳,一头就往李越怀里扎了过来。李越若是让开,他势必栽到地上,只好伸手接住他:“你喝得多了。”

  王皙阳靠在他怀里,眯起眼睛,忽然呵呵笑起来:“你可知道,那次我声称重病,要骗你进宫来看我。那一次我备下了药酒,千方百计想诱你入幕。谁知道探子说你竟然顾自走了,我一怒之下,药酒也砸了,你却偏偏又来了……你看,我每次要算计你,却总是弄巧成拙。到了今日,就算想端出一份真心来,也无人相信了。”

  李越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,拖着他往床边走:“你醉了,好好睡一觉,不然明早一定头疼。你带了人来么?”

  王皙阳完全不理他说了些什么,只是伸开手臂搂住他颈项,竭力把脸往他脸上贴:“其实我虽不如安定侯貌美,身子却也不差,熄了灯,也该差不太多……”

  李越有点恼了:“胡说八道!你想挨揍是不是?”

  王皙阳被他一吼,呆呆看了他一会,忽然呜呜哭了起来,一边哭,一边胡乱拉扯自己的衣裳:“你明日就要走了,难道连个念想也不肯给我留么?”

  李越把他压倒在床上,按住他乱挥乱动的手,头疼道:“你是一国之君,不能这般胡闹。我又不是永远不再回来,说什么念想?”

  王皙阳大声道:“你又在骗我!你这次走了,便永远不会回来。卫清平在北骁做大巫神,你已经不必再担心他,自然要跟柳子丹双宿双飞,逍遥自在!我恨他为什么不死在北骁,倘若他死了,你便不会如此自在!”

  李越沉下脸:“我看你真是喝醉了!卫清平为什么要死?你怎么不说自己——”那个“死”字到了嘴边,还是咽了下去。

  王皙阳哈哈笑道:“因为我若死了,你根本不会伤心!”脸上虽然笑着,眼中却是泪水横流。李越摸摸他滚烫的脸蛋,叹了口气:“别胡说八道了,你死了,我也会伤心。”

  王皙阳睁大眼睛:“你真会为我伤心?”

  李越叹气:“会。所以你就好好活着吧。听说你的皇后已经有身孕了,好好过日子吧。”

  王皙阳乖乖躺在他身下,压低了声音:“告诉你,其实我根本不想娶她。”他把眼睛睁得很大,好像在诉说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,“只是我要登上王位,须得洛家支持,洛家的条件就是要立她为后。皇后背后若无靠山便难以立足,若靠山太过势大,又易有外戚之患。我倒盼她生个皇子,只要立他做了储君,洛家自然心安,我便好着手分其势力。”他说着说着,咯咯笑起来,“你看,一朝做了皇帝,就算是枕边人,也不得不算计。只有在你身边,我才不必再费这般的心思……”他把脸靠在李越臂间,眼睛渐渐闭上,昏昏欲睡,“殿下,若你只是李越,从来不是南祁摄政王,该有多好……”

  李越轻轻抚摸他零乱的头发:“你既然做了皇帝,也只能如此。你是个好皇帝,做你的百姓,是有福气的。”

  王皙阳吃吃笑着,把脸往他手臂里埋:“是啊,百姓是有福气的,这福气是我给他们的。那,谁给我福气呢?有时,我倒宁愿生在普通人家,承欢父母膝下,既不必以身为质,也不必兄弟相残。母亲不会被人害死,父亲也不会被我囚禁……”他声音愈来愈低,李越只觉手臂上一阵湿热,心下不忍,将他又搂紧了些。

  王皙阳挣扎着伸出手臂抱住他的一条手臂,脸在上面蹭了蹭,含含糊糊道:“我知道你要走了,等我睡着了,你再走,别让我看见……”

  柳子丹站在院子外面,仰面望着天空。天穹高远,星斗明亮,看得久了,微微带几分寒意。他就那么背倚着墙,怔怔望着天空,直到门轻轻响了一声,李越拿着包袱出来,看见他站在这里,神色微微放松:“走吧。”

  柳子丹轻轻扬了扬眉。李越衣裳头发都是整齐的,身上有酒香,却没有情事后的气息:“他——”

  “睡了。”李越牵过他的手,慢慢向前走,“明天自有他的侍卫过来接他,我们,可以走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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